暮色垂河，灯影摇红，武祯静坐在梅逐雨身畔。男子醉意微醺，却不作市井豪客那般喧哗，只将一坛浊酒拥在怀里，仿佛抱着一段不愿醒来的梦。夜色一点点沉下，窗纸被风拂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，她侧望他略显倦怠却清隽的眉眼，听他忽然抬眸，呢喃道她似树梢坠落的一枚果，带着甘香与露凉，恰好落入他掌心。这一言，如石投静水，圈圈涟漪晕开，唤醒她对两人初识的种种：檐下微雨、街角一笑、似有若无的心动与守望。终究酒意亲昵而诚实，梅逐雨支撑不住，倚在她怀中沉沉睡去，呼吸安稳，像蜿蜒长夜里最温暖的一缕火光。武祯伸手为他拢了拢衣襟，心事无声，却在眼底溢出柔软。

　　彼时，梅四独自踏上鹭尾山道，山风猎猎，云影翻涌，他循着旧日的记忆，寻到柳太真栖身的小屋。屋内素榻素案，女子卧于其上，面色薄白，似经年霜雪压枝。她抬眸，催他快走，语气冷淡决绝。梅四却不退，一抹异样从榻侧掠过，蛇尾蜿蜒，光泽如墨，他登时忆起柳府那一夜，蛇影惊心——回神之际已掀开衾被。刹那间，柳太真真身盘踞榻上，鳞光似月，冷艳又孤绝。惊惶如潮，梅四倒退几步，甚至顾不得礼数，踉跄而逃。柳太真目送他背影没入山风，眼里喑哑的黯然一闪而逝，像被雪压断的枝，只在刹那轻响间，将疼痛吞入寂静。

　　夜深露重，屋外忽起异响。柳太真指尖一凝，妖气暗生——她想起当年负心的段郎如何率众擒拿，以情作刃，以信为索，叫她从此对夜色多了三分防备。门轴轻响，她却见梅四孤身推门而入，一手提着一桶清水，另一手捧着一篮新鲜的桑叶，露滴未干。他笑意清灼，笨拙却笃定地开口，言从《妖诡札记》所载得知蛇妖蜕皮之时极度虚弱，需芦荟、黄杨及桑叶以养元补气，前两物难寻，遂大清早翻山越涧，只采得各色桑叶。清水映出他眼底的真诚与焦灼，柳太真喉间一哽，千言万语尽化无声。那一刻，她的锋芒仿佛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包裹，心湖微颤，涟漪自不知处，悄然起。

　　天光微熹，春声在城中醒来。武祯与裴季雅并辔出府，踏青的马车辘辘而过，坊间目光追随，人言窃窃，传得两人喜事将近。衙中同僚为梅逐雨送来卷宗，打趣里带着试探，暗暗劝他若所珍，便应更主动几分，不要让旁人钻了空隙。梅逐雨垂眸翻阅，神色沉静如旧，淡声回道并非惧她另有所属，顾虑不过是她此生所托，是否真值良人。话轻如风，却蕴着重如山的自持与克制。他向来习惯把锋芒收起，把爱意放在心底，仿佛缓慢而坚定的一支烛，宁愿寂寞地燃，也不愿热烈地灼。

　　马车幽深，车帘外柳烟如织。裴季雅兴致盎然，提议同游郊外花径，武祯却忽改主意，要去临安江畔听水。无字书闻得她近日与裴季雅形影相随，心中妒火暗生，偏又被体内残魂乘虚侵扰，神色一瞬的异样如流光一掠。武祯敏感地察觉，却被他以三言两语从容遮过，转手又将昭明镜递给她，镜面无尘，寒光清澈，仿佛能照彻人心最深处的暗影。她信任他，毫无防备，只顺势托他再办一事。春风轻掠帘角，未觉其中危机暗伏，命运的丝线已悄悄交结打结。

　　另一头，梅四彻夜守在柳太真榻前。她的呼吸一绵一缓，醒来时，篮中桑叶所剩无几。他提篮再出，沿村口小路而行，蓦见两名粗野汉子张扬叫卖，笼中“蛇妖”引得村民围观指指点点。笼内女子面如土色，惊惶之态叫人不忍。人散之后，梅四悄然入内细查，辨出女子不过是被胁扮妖以骗财的可怜人。两名恶徒伏墙暗窥，见他欲解救，立刻跳出围堵。女子良心激发，一把拉起梅四拔足狂奔，巷口烟尘飞散。电光火石间，柳太真隐身暗处，指尖微动，法力拂过，如有无形之绳，将那两名恶徒贴地掷倒，生生镇住。风从檐下穿过，吹起一地纸屑，她的目光落在梅四背影上，锋芒尽敛，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。

　　脱险之后，女子含泪诉尽辛酸，愿随梅四以偿救命之情。梅四温言婉拒，言明家中尚有未聘之娘子在望，他不敢有半分差池。这一幕，柳太真静静看在眼里。山风收敛，雾色散去，梅四对蛇身的惧意已如今年雪，消融无痕，反添几分欣赏怜惜。他求娶之心愈发笃定，言辞虽拙，心意却如磐石。柳太真面上仍是清冷，眼底却化开三分柔色，像一潭冷泉初被春光照透，底下石纹悄然明亮。她终是应了他的执拗，携手自鹭尾山返往长安，沿路烟树云岚，皆在为他们的新章作序。

　　城中波诡暗涌。梅逐雨闻裴季雅往国公府下聘，又知其与武祯独处时日颇多，心里一惊，忧她安危，旋即奔赴临安江，殊不知已踏入裴季雅蓄谋已久的局中。江风猎猎，青波如镜，他加快了脚步，目光所及，尽是焦灼与守护。

　　画舫轻摇，檐铃叮当。武祯独坐舟中，捧卷而读，书上冷冷写着为求力量而不惜以血肉与邪祟交易者，终将沦为魔，亲手斩断自我与人世。裴季雅听罢，只浅淡一笑，语含深意。忽见江面人影掠动，他心有所觉，袖底一拂，香炉中秘香暗燃，幽香入鼻，困阵应势而起，似无形之网，从四面八方收拢，将船上风与光都收成一口沉默。梅逐雨踏阵而来，却被香气所制，真力如坠泥淖，只得苦苦周旋，步伐每移一步，身影便更沉一分。武祯目光一冷，不再与裴季雅虚与委蛇，抬手将所读之卷径直掷去，卷轴破风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，同时她转身纵身，一跃入临安江，水光碎金漫天飞溅，断了对方的算计，也断了彼此的退路。

　　裴季雅一时丧失方寸，正要追击，却见那书卷于半空倏忽化形，水纹回绕，人影立成，竟是无字书。他来势峭拔，指风如刀，三招未尽，裴季雅已被逼得节节后退。阵中江雾迷离，攻守之势瞬息万变。武祯破水出舟，扶住力战受困的梅逐雨，指尖微震，心绪如潮。困阵仍在，他们被无形壁障困住，四周香气如织，仿佛一张精巧却冷血的笼。无字书侧目一瞥，见裴季雅执迷不悟，眉心一蹙，衣袖轻卷，掌风凌厉，毫不留情地将其击晕于甲板。香炉翻覆，炭火碰地，迸出几星细碎的光，瞬即熄灭。

　　江风重来，夜色压城，昭明镜在武祯袖中隐隐颤动，如有灵识。困阵尚未破开，波光却把人影映得更近：她与梅逐雨隔着阵法相望，眼底是惊心，是庆幸，是不言说的牵系；无字书立于一旁，衣摆猎猎，目光沉静之下藏着暗涌——妒意、残魂与护念在心底纠缠成网。万事至此，轻与重，断与续，皆在一念之间。临安江畔，一叶画舫静如孤星，三人命数从此更紧密相黏，前路风雨未歇，然人心照亮处，终能穿透迷障，见天光破阵，见真情不负。江心涟漪一层层推至岸边，仿佛在低声传颂：愿有情者，皆得其所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