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夜，一半是珠玉铺陈、华灯万盏的光景，朱雀大街如昼，笙箫妙舞在平康坊交织出人间富贵与旖旎；另一半则潜伏在深巷窄衖，潮湿砖缝里生出的阴影与风声，像一只伏伺的手，正轻轻掀开城池的黑幕。更鼓方过，一抹黑影凌脊踏瓦，衣袂卷风，女子披黑袍戴斗篷，脚下轻灵如燕，正逼追一只振翼如刀的蝙蝠妖。那妖被她逼得仓皇，偏在此时左金吾卫统领黄毅率人闻声赶至，甲叶铿然，火把照得屋面如同昼白。蝙蝠妖乘势窜走，女子只得收势，翻墙折入如意楼，身影如一缕风，从喧阗与香气之中悄然没入。

　　如意楼里，觥筹交错，笑语如潮，珠钿耀目之间忽有一抹狸花斑影掠地而过。那猫儿四蹄如飞，绕开醉汉的长靴，避过侍女端着的鎏金酒壶，沿着雕花廊案贴身滑行，一气钻入最深处的雅室。房门合拢，烛光被风微微一颤，猫影人立，鬓若云堆，金线蹙羽的长裙如流水铺开，映得肌理如玉。转瞬之间，她已是清河县主武祯，眉目生辉，笑意却带一丝不羁。她出身尊贵，父为豫国公，姊为当朝武皇后，本该锦衣玉食、绣户深居，却偏生一副桀骜秉性，双十年华仍不肯合卺。城中闲话坊间笔札里，她常与纨绔纵马郊野，在乐坊纵酒通宵，甚至有“夜换新郎”的艳语流转。世人不知，那些与她枕边低诉的人里，有多少其实是披着人皮行走的妖，而她，正是暗中伸手制衡百怪的“猫公”。

　　长安另有一处幽处，名曰“妖市”。此地似在城中，却又隔着一层不为常人所见的薄雾，由猫、蛇二公坐镇掌理。二公行迹诡异，身侧不过四位副手得其真传，余者诸妖皆不得擅离，越界伤人。早年间二公与朝廷合力设立玄鉴司，专司妖诡，欲以人法制异类，与常曦宫天师一道争锋暗斗。世事终有枯荣，常曦宫后渐式微，收山避世；妖市自此成两界纽带，既驭众妖，也安百姓；至于玄鉴司，权柄日轻，徒具名目，反招人讪笑。可真正担着血与火、阴与阳的缰绳者，始终还在无声处行走。

　　眼下，黄毅带着人马闯入如意楼，刀枪森然，搜寻那名黑袍女子。楼中骚然未定，一人扶帘缓出，正是掌柜斛珠。她眉梢带笑，话音温软，半句不露锋芒，却把金吾卫的戾气轻松化解。斛珠非凡人，她是猫公副手之一，根骨成自清狐，修为已在百载之上。黄毅终被三言两语打发，在楼下怒气未休，偏偏找不出缝隙。楼上雅间，豫安小侯爷顾长淮以“庆生”为名献厚礼，狎昵轻薄尽显本色，哪料武祯抬脚一记，径直将人踹出栏杆，楼下登时一片惊哗。恰逢玄鉴司的梅逐雨从旁而过，目击此幕，眉锋微蹙。待骚动渐平，斛珠入内，鼻端一凝，嗅出未散的血腥，她心下雪亮：猫公方才必曾与妖短兵相接。城中近来富户连遭失窃，轨迹皆与贪财的精怪相合，武祯遂定下擒妖之局。

　　不多时，武府侍女明妆引人抬着寿礼入楼，称乃武皇后所赐，且各家郎君名帖堆成小山，意在替县主择婿。武祯瞳光一转，当即传令：将消息散出，三日后如意楼设长宴为她贺生，贵女才郎尽数列席，寿礼一概不收，惟须华服盛装，以示隆重。斛珠心领神会：以满堂珠玉为饵，诱那嗜财的妖自投罗网。这场宴，既是诞辰，也是局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玄鉴司内另有暗流。梅逐雨从同僚处听闻，若谁惹恼司使徐鸾，必被打发去案牍库枯坐。旁人避之不及，他却心有所向——那处尘封的卷宗，藏着关于妖异的旧案与真相。于是他有意在公堂上针锋相对，以礼部条章诘问徐鸾权柄，几句冷言激得对方拂袖。果然，贬令飞下，梅逐雨如愿赴案牍库。未及坐热，他便被梅家四郎扯出门去，笑称谢家要在武祯生辰宴上显摆才名，梅家岂可示弱，必须凑足排面一争高下。梅逐雨无奈，只得随行。

　　生辰宴开，香雾氤氲，帷幕轻垂，金缕灯笼里影影绰绰。梅逐雨却独坐案边，指间翻动案卷，眉目澄澈，气度清寒，恰与周遭繁华成映。谢家娘子谢瑶一眼瞧见便心折频顾，谢家五郎谢娄柏自矜才名，偏对他起了意气，挟同族子弟挤兑几番，尤以“旁支”二字揶揄。梅逐雨不卑不亢，言辞如霜，直刺其陈腐自矜。谢娄柏面上过不去，正要唆使看客动手教训，忽有一支羽箭破空，嗡然落在席侧，箭羽犹震。武祯挟弓而立，笑意明灼，当众言道欣赏梅逐雨，以此化祸为福。她目光却在看客之间一一扫过，落在一人身上，心神一动——昨夜逃遁的蝙蝠妖蝠朝正化作人形混迹于众。对方矢口否认，眼底却闪过心虚之色。

　　席散之时，梅逐雨与梅四将走，忽闻楼上杯盏碎裂之声。他上楼一看，只见武祯衣衫微乱，鬓发松脱，似有暧昧未褪之态，一时间心下尴尬，疾步离去。将梅四送回府后，他独自返身案牍库。夜半门开，陈旧竹简间透出一缕缕阴寒，像潮湿的气息缠上指骨，暗处虫豸窸窣，似在啃噬纸缝。他双指一并，掐诀如流，袖口滑出几道符箓，如雪亮的流光飞去，端端落在那些“书虫”身上。黑影翻涌，虫妖被逼现形，尖啸之中焚作焦灰。烛火微摇，他袖口落灰，眼神还如初雪，清而不冷。

　　另一头，武祯踏入荒庙，挑帘入门，廊柱剥漆，蛛网垂落。她在枯井前轻轻一转，波纹似的空间倏然摺叠，身影已落入妖市。灯影如鳞，匿声的怪影远远窥伺。她袖中一抖，放出囚禁的蝠朝。那妖化作青衣青年，面色苍白，开口便言：己身与作恶的蝠夕，本是成双成对的蝠纹耳坠，千载相依，一为“朝”，一为“夕”。近日的金银劫掠，皆蝠夕所为，非为享用，实为寻他踪迹。若再不得相逢，情念化煞，恐要堕入魔途。武祯沉吟片刻，召来副手无字书。那人一袭素衣，眼若清泉，身形在空气里渐渐隐没，受命暗随查探蝠夕行迹。

　　安排既定，武祯转头回到人间烟火，佯作报官称府中失了金银。她携梅逐雨同入官衙，开口则请他到街角糕肆取桂花糕，借以支开片刻。无字书趁隙翻检案牍库旧卷，检索近旬所有与金匠、银楼相关的案宗线索，以图锁定蝠夕。梅逐雨临出门前回眸，似察觉她话里藏针，眉峰轻蹙。武祯指尖一挽，顺势扯住他衣袖，拈笑几句，将那一丝疑心轻巧拨开。

　　灯下研墨，武祯亲自写诉状，笔走龙蛇。她侧目审视眼前的年轻官吏：布衣旧袍，缝线处有斑驳，却掩不住骨相峻拔，眼底沉静清明，像一泓不染尘埃的秋水。她心生好奇，便问他寒窗苦读既已得功名，为何偏留在名声尽失、无前途可言的玄鉴司。梅逐雨执笔答复，语气平淡，却字字有力：只要能除暴安良，护得百姓一夜安眠，前程与否，何足道哉。烛影轻摇，玉漏滴答，他的眼神与她的笑意，在这短短片刻里，隐约握住了同一条绳索——一端系着芸芸众生，一端牵着人妖两界的秩序与存亡。

　　城中华灯仍明，深巷风声未歇。看似热闹的生辰筵席、轻巧的风言笑语背后，棋局已起：贪财之妖正被引线牵来，案牍库中旧纸堆里的灰烬未冷，金吾卫的兵刃还闪着寒光。有人在明，有人在暗；有人以利诱之，有人以法治之。长安这座城，仿佛在夜与光、歌与泣之间呼吸。武祯与梅逐雨，一个以狐、猫为友，一个以符箓为刃，行走在众目不见之处，各自向前。待到蝠朝与蝠夕重逢之时，天平或许将再度倾斜；而玄鉴司那盏被人讪笑的灯，是否还能重新燃起，一半看命，一半看人心。